今天(9/29),阿公走了。據說是在一個陽光閃耀的南國的早上。
我還沒上床,而我大部分在遠方的家人,要從被窩裡鑽出來,送我們的大家長一程。
很奇怪不是嗎?我們大家早就有心理準備,而且從阿公第一次進加護病房,這一準備就是兩年多,然而我並沒有覺得,我比起之前面對親人的逝去更加堅強,穩定。我以為應該是這樣,越老,越滄桑,越無感,像是免疫作用。從阿祖,外公,外婆,我應該要更容易接受這就是生命的本質,會來,終究有一天要走。可我在聽聞此事後沒多久,顧不得隔天要開會的資料還殘缺不全,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。人越老,還真的是越沒用。
是承載了太多記憶,把淚水鼻涕一把擠了出來吧。
好吧,我承認有一部份的原因,是因為我聽到另外一頭,阿嬤哽咽的聲音,還安慰著我不要擔心,好好照顧自己,那種不捨卻又無力可施的心情。而阿公,總是那樣的瀟灑,好像這種婆婆媽媽的情緒,會干擾到他的男子氣概。關於他不太光彩(但肯定很精彩)的一面,爸爸不太講,於是乎,我對他,真的就是一個印象,我突然發現我不太記得我跟阿公有過太多的互動。他在日本時代當過漢語私塾的老師,那可是一件相當有種的事,被日本鬼發現不會太有趣。因此他在小鎮上,算是鄉紳級的人物,老一輩的還會叫她『先生』(老師)。老一輩的讀書人,好像真的都會把天下興亡當己任,於是在民進黨剛崛起的那幾年,我對阿公的印象就是,他老是在跟人很大聲的討論國家大事,在廟口,在門庭,有時跟他去買個香菸,他也可以把腳踏車停在路邊,跟左鄰右舍就這樣辯了起來,搞的全庄內都知道我家深綠,買票的從沒上過門。那一年不知道哪一個天才條仔柱,跑來我家塞錢,結果被阿公轟出去,超像在拍反賄選宣導短片。我老爸還曾為了阿公七老八十,還跟人家坐巴士北上,參加民進黨靜坐抗議,跟他鬧了好一會脾氣。前一陣,我還聽老爸說了第N次:『不管哪一種形式,為什麼理由,街頭抗議,我就是不贊成!』想想,好像是擔心過度,童年失歡的陰影。可我覺得阿公是一個眼中燃燒著熊熊烈火,有著民族及民主意識的熱血爺爺,就是有這些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什麼,做些什麼的可愛老百姓,台灣的民主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生根,茁壯。
我家的春聯,一向都是阿公靈機一動,在天公生祭神的晚上,信手揮灑而來,阿公會帶領一家子人,一人一炷香,口中喃喃唸著似有若無的禱詞,向上天祈求平安,未乾的毛筆字,繚繞的香煙,新的一年總是這樣展開。我有時在等待祭拜結束,向祭品進攻的空檔,會抬頭看看每一個門楣(每個向外的廳都算)上龍飛鳳舞的吉祥字句,每一副都有創意又親切,是我永遠學不來的。
阿公好像也不是真的那麼剛直嚴肅(無聊),真的要說,他也許是一個被寵過頭的公子哥。我阿祖只有他這樣一個兒子,所以他盡可能地供給良好的物質生活給阿公。老爸常說阿公幾歲就有手錶可以帶,幾歲就有全庄第一台漆黑亮麗的腳踏車可以風光的逛大街,從小訓練的結果,阿公相當的有品味,後來子侄輩幫他挑衣服一定要帶他同行,隨便幫他買一買他可不買帳穿上身。這種公子哥的習氣,很容易讓他就交上朋友,阿公喝酒聊天的伴從來沒少過,當然,也因為這樣,該敗的財也都敗了。老爸童年最想抹去的記憶之一,就是每次都要奉母命到賭場把阿公拉回家,想必挫敗的次數多,吃紅的經驗少,他每次提到賭博,總是恨得牙癢癢,再三告誡我們不可沾賭,這又是童年陰影之一…這樣的阿公,其實有點俠氣。當他的家人是一回事,可是因為他不喜計較,為人大方豪氣,認識他的人對他的評價都相當不錯。不喜歡占人便宜的另一個例子,就是在搬到現在台中老家的時候,賣地的地主知道阿公沒有錢,很有趣的要他自己用草繩圈自己想要的地,有錢的時候再把錢給他,不知道是古意還是呆,阿公真的只圈了自己需要的大小,不敢多買一些,相當有為有守,但是一想到我們就這樣跟田僑仔的身份擦身而過,就不禁嚥氣。
阿公年紀大一點之後,對家庭的經營開始比較重視。我們也長大了,過年等等的家族聚會場合,我們會跟阿公,跟叔叔伯伯一起喝酒,高粱,XO,幾杯下肚之後,天南地北的胡謅,阿嬷則是在一邊很可愛的傻笑,或者一直遞東西給我們吃,有時,大家一起唱家庭卡拉OK,阿公也會唱很好聽的台語歌。他幾次去中國,去香港旅遊,都會幫我們帶紀念品回來,我收到相當FANCY的投影片檢視機,可以觀賞香港美麗的夜景,還有一隻陶製的小鳥,裝水後可以吹出不同的音調,那時候的阿公,到三峽,到長城,到九龍,帶回一張張穿西裝戴呢高帽的觀光照片,很是神采飛揚。然而,在他生命的最後兩三年,他好像突然被抽光了生趣,醫生說是老年憂鬱症,家人則是完全摸不著頭緒,是白內障開刀?還是攝護腺?是因為老朋友一一辭世,廟庭再沒有可以開講的老朋友?阿公一天除了吃飯,都躺在床上,到後來數度進出加護病房,有時跟他說話,他也不會應了。可是他一直都是知人事的。我在想,阿公是不是覺得他想過的生活,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負荷,所以就加速它的凋零?不知道老了的我,會怎樣對待自己的生命?阿公,不知道會不會和我一樣,覺得辭世對他是一種解脫。但是還是會有不捨吧,阿公臨走時,緊緊握住了大姐的手。瀟灑的道別,真不是凡夫俗子做得來的。
我沒有能親自跟阿公說再見,我也知道自己應該會錯過很多像這種,應該是家人要聚在一起的場合,想到這,真有馬上趕回家的衝動。我不敢想像還有什麼可能性,只能希望,這一切不會是無謂的犧牲。感謝家人們的諒解及幫忙,你們是最好的。
阿公,你要好好的走,我們以後再見面。掰掰!
Saturday, October 14, 20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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